林少华:木心读罢三不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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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读罢三不敢
林少华
寒假期间,断断续续读了几本木心和关于木心的书。读罢掩卷,长叹一声。回想二十年前,偶读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,有幸遇到陈寅恪,知道了什么叫学者、什么叫读书人和知识分子;二十年后的今天,阅读当中幸遇木心,知道了什么叫智者、什么叫师尊和贵族。之于我,如果说陈寅恪是冬日远空寒光熠熠孤独的银星,让我感觉到的更是精神格局上的距离:那么,木心则是我在同一田畴低头耕作之间陡然撞见的高人,感觉到的更是学养和见识上的“断崖”,惟再次自叹弗如而已。
是的,读罢木心,油然而生一种感慨——木心读罢三不敢:不敢写文章,不敢当老师,不敢谈优雅了。
不敢写文章,是因为木心文章写得太好了,好得自成一体,可谓不折不扣的文体家!小说家、散文家固然比比皆是,而能称为文体家的,窃以为寥寥无几。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,“五四”以降,除了周氏兄弟、梁实秋、林语堂和钱钟书,能称为文体家的还有谁?王小波、史铁生、余秋雨、莫言,作为作家无不让我心生敬意,而作为文体家,还不足以让我立即脱帽敬礼。诚然,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语言风格或文体特色,但是否能在文体上对民族语言,尤其在丰富本民族的文学语言上有所建树,则是另一回事。而木心恰恰有这样的建树和贡献。
这点确如木心的外甥王伟先生所概括的:木心的文笔出神入化,典雅风趣,字字珠玑而又兼具诗意与哲理,明白晓畅而又不失委婉与深邃(参阅《温故-木心纪念专号》)。若让我冒昧地补充一点,那就是洗炼或简约。无论出之以富丽深奥的古文,还是书之以娓娓道来的白话,简约都是其共同特点。犹如他在《童年随之而去》中描写的那只“青蓝得十分可爱”的越窑碗,或如宋代影青瓷瓶,别无装饰,通体简约,却分明是火与土剧烈搏斗和巧妙化合的结晶,通透,洒脱,耐看。木心曾说“世界文化的传统中,汉语是最微妙的,汉语可以写出最好的艺术品来”——木心自己果然写出了最好的艺术品。
说极端些,在雅正汉语文体传统百般遭受诋毁和破坏的百年风潮中,木心以一己之力守护了汉语的纯粹、富丽与高贵。在乌镇木心追思会上,人大教授、原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发言说,除了茅盾的传统,“我们还有鲁迅的传统,周作人的传统,胡适的传统,张爱玲的传统,但是木心跟他们都不一样。木心使我们的艺术、我们的汉语表达,有了另外一种可能……能把汉语表达如此之充沛,木心是一个,张爱玲是一个。”上海作家陈村进而认为,“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”。他还满怀深情地说:“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,是我的冷血,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。”陈丹青索性断言:“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,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。”
木心之所以取得这样的文学成就,成为文体家,除了自小家教和熟读中西经典形成的古文功底和文学修养外,还与他对待文字艺术的态度密不可分。木心有文字洁癖、文字操守。他终身未婚,动笔写作之际,举凡词语都成了他的情人,倾注了他所有的爱。推崇福楼拜的木心显然如福楼拜所言:“宁愿累得像乏力的狗,也不愿把一个不成熟的句子提前一秒钟写出来。”
容我试举几例。
例1.写神游魏晋:如此一路云游访贤,时见荆门昼掩闲庭晏然,或逢高明满座咏觞风流,每闻空谷长啸声振林木——真是个干戈四起群星灿烂不胜玄妙之至的时代。(《遗狂篇》)
例2,写民国旗袍:春江水暖女先知,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,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胳膊,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,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……领子则高一年低一年,最高高到若有人背后招呼,必得整个身体转过来……作领自毙苦不堪言。申江妖气之为烈于此可见一斑。(《上海赋》)
例3.谈论智愚:在接触深不可测的智慧之际,乃知愚蠢亦深不可测。智慧深处愚蠢深处都有精彩的剧情,都意料未及,因而都形成景观。我的生涯,便是一辈子爱智若惊与爱蠢若惊的生涯。(《困于葛藟》)
例4.关于文化:像一幅倒挂的广毯—一人类历代文化的倒影……前人的文化与生命同在,与生命相渗透的文化已随生命的消失而消失,我们仅是得到了它们的倒影。(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)
例5,形容世界:所谓世界,不过是一条一条的街,街角的寒风比野地的寒风尤为悲凉。(转引自《温故-木心纪念专号》)
如何?或流丽婉转摇曳生姿,或机警俏皮一泻而下。古文今文切换自如相映生辉,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焊接古文和白话文的疤非常好看。”即使哲理表达也出之以形象语词或诗性比喻,以简约的文体表达深刻的洞察。
不瞒你说,我也多少算是个有文字洁癖的人。无论读别人写的还是自己写,最容不得行文草率粗制滥造。自负就文字考究而论,纵使跟若干名家相较也有得一比。至少在以简约的文体传达丰沛的韵味这点上,自信是村上春树文体汉译的不二人选,大有舍我其谁的骄狂。但在拜读木心之后,这种自负感顷刻土崩瓦解。敢不敢翻译另当别论,文章则是不敢写的了。
第二个不敢,是不敢当老师夸夸其谈了。首先是知识面上的不敢。你看木心,从《诗经》到《圣经》,从老子到尼采,从嵇康到拜伦,从曹雪芹到莎士比亚、纪德、福楼拜,古今中外,诗文史哲,信手拈来,举重若轻,如人无人之境。不说别的,一个人就敢包讲世界文学史!每讲之前,一两万字讲稿仅一个下午就一挥而就——作为教师,深知这需要怎样的功力!换成我,休说世界文学史,日本文学史都让我倒吸一口凉气;别说半天写一两万字讲稿,能否抄来一两万字都不敢拍胸脯。不管怎么说,当老师,知识面总是个基础,纵非才高八斗,也须学富五车。
其次是见识上的不敢。讲学也好,著书也好,都要有所创见,要成一家之言。而这对于木心来说更是拿手好戏。比较而言,较之学者,木心更像是一位智者。演绎旅美学者、作家李劼的比喻,如果说学者——至少部分学院派学者——热衷于以理性思维修剪中规中矩的人工花园,木心则以直觉演示一枚枚花瓣本真的精彩。说得不好听一点,学者、学究们一本正经地仔细观察孔雀的屁股构造,木心让人看到的却是孔雀开屏之际绚丽的彩屏——尽管针对的是孔雀同一部位,但用意和效果截然有别。毫无疑问,前者执著于学理、概念、逻辑和体系之类,后者则一举超越了这些劳什子,径自抵达诗意和审美,表现出卓越的悟性和直指人心的洞见。
例如,他如此这般以华夏文化史观照“魏晋风度”:
所谓雄汉盛唐,不免臭脏之讥:六朝旧事,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;韩愈李白,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。宋元以还,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都软了,软之又软,虽具须眉,但个个柔若无骨。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,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,投江不与水东流。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千古憾事,而世上每件值得频频回首的壮举,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。(《遗狂篇》)
多好!想不佩服都难。李劼在《木心论》中评《文学回忆录》的说法完全可以用在这里:“木心讲学讲出的不是什么学术体系,而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洞见,犹如一片片美丽的花瓣。静观如孔雀开屏,雍容华贵;动察如天女散花,纷纷扬扬。”又或许可以说,洞见超越了概念,而审美又超越了洞见——较之“中文写作的标高”,更是审美的标高——木心是在以审美表达对“人的诗意存在”的乡愁、对世事的忧患、对人的终极关怀。
身为教师,起始我十分羡慕木心有陈丹青这样的学生,而后,开始羡慕陈丹青有这样的老师(丹青称为“师尊”)。假设让我面对陈丹青那样的学生,我敢当老师吗?即使面对并非假设的学生,读罢木心,我也不敢当老师夸夸其谈了。
最后一个不敢,是不敢谈优雅和自以为优雅了。
木心让我读出,优雅乃是一种文化上的贵族气质的自然外现。
写到这里,我想还是让我粗略概括一下木心的身世为好。木心本名孙璞,1927年出生于浙江嘉兴乌镇世家,即所谓少爷出身,名门之后。师从夏承焘,从小受过良好的国学教育。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,师从林凤眠学习绘画艺术。当过高中老师。1956年,29岁的木心入狱半年,母亲因过度焦虑不幸去世。“文革”爆发的1966年,木心家被抄,书画文稿悉数丧失。翌年冬,木心唯一在世的亲人姐姐被批斗至死。他本人因言获罪,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”关进阴暗潮湿的地牢,为时一年半。入狱期间他在纸上画钢琴键弹奏,并写了65万言的《狱中手稿》。出狱后又被监督劳动多年,70年代末始获自由。1982年,56岁的木心只身去国赴美,定居纽约。1989年至1994年为陈丹青等纽约华人艺术家讲授世界文学史。打过工,借住过朋友家,加之英语口语大概不灵,生活景况未必多好,但始终坚持写作和绘画。大约1986年开始在台湾发表作品和出版散文集.2006年始得在大陆出书,同年应邀回到故乡乌镇。2011年12月21日因病去世,享年84岁。
呜呼,吾谁与归?
最后我要向陈丹青致以谢意和敬意。是他精心速记了木心长达四年的世界文学史讲座内容,我们因之读得《文学回忆录》;是他为木心作品在大陆的出版和宣传奔走呼号,我们因之得以邂逅这般美好的中文和缤纷的洞见;是他和乌镇旅游公司老总陈向宏热情促成和迎接木心归来安度余生,我们因之得以参观和感受名为晚晴小筑的木心故居和木心美术馆……
想起来了,2008年夏季我应邀参加香港书展,同台湾繁体字版村上作品译者赖明珠女士就村上文学对谈。谈完第二天很晚的时候,赖女士急切切告诉我要去听陈丹青的讲座。“讲什么不重要,我去看陈丹青的眼睛,你看他那眼睛!”看赖女士的眼神,仿佛陈丹青的眼睛就在她眼前。不用说,能打动彼岸一位品位不凡的女士的眼睛,当然不会是凡庸的眼睛。实际上陈丹青也有一对非凡的眼睛——是这对眼睛看出了大体默默无闻时期的木心的价值!感谢陈丹青,感谢陈丹青的眼睛。套个近乎——陈丹青和我同属“文革”知青一代,毫无疑问,他是一位优雅的知青,知青中优雅的贵族。
本文原刊《文学自由谈》,经作者林少华先生授权转载于『读木心』。